我是1939年4月在上海培明女中读书时参加中国共产党的。介绍人是费瑛(已故),第一个支部书记是朱雅琴(现名李秀琼),1941年入光华大学,同年12月7日,珍珠港事变。组织命我与黄圭彬同志一起去南京进中央大学读书。我们是1942年入学,同年秋季,由柯建平同志(原名柯秀贞,已故)来接上组织关系,后来柯与欧阳仪同志轮流来联系,一直到1946年我离开南京为止。
我离开南京的原因是中统特务盯上了我,当时又不能去解放区,组织上命我回家待命,组织关系保留在南京刘超尘同志处。
1946年10月,我随哥哥到杭州,本想在杭州找工作,但没有找成。1947年10月,刘超尘同志的父亲为我在上海找了一个报馆的工作,于是,就到上海来了。这个报馆是法律界办的,名“法声新闻社”,我在这里担任副编辑职务。1947年11月,老何同志(贺崇寅)来接上了组织关系。
1948年3月,“法声新闻社”迁苏州,我没有去,在上海晓光中学做代课教师,党组织让我联系在大夏大学读书的朱宝泉同志。
同年9月,晓光中学聘我为正式教员,党组织命我跑 京(宁)沪交通,将朱的关系交出去。我大约跑南京有四五次。到1949年3月组织上调我回南京担任机要员工作,我于1949年3月23日到南京学习译密码工作,还没有学会,4月23日南京便解放了。
三遇何明
1948年早春,我乘电车在嵩山路下车。忽然,背后有人用一卷书报在我肩头拍了一下,我回头一看:原来是老同学何明。我和何明虽不是同一院系的同学,但因共同参加几次校外的活动就比较熟悉了,而且彼此的政治身份也心照不宣。当时相见之下,我脱口就问:“你怎么到上海来啦?”他说:“那你怎么到上海来的呢!”说过,大家一笑就分手了。
我在与老何同志接头时,顺便将遇到何明的事告诉了他,不想老何惊喜地说:“啊?何明?他在上海?组织上到处在找他,芜湖没有,南京没有,他倒到上海来了。下次遇见他时一定问清他的地址,组织上要找他。”我想偌大的一个上海,遇到一次也不容易,再遇到就难了,但是我也不能武断一定遇不到,只是口头答应,心里实在没有把握。
过了两个星期,有一天中午,我和“法声新闻社”的同事王小姐一起在霞飞路上散步,忽然看到对面人行道上和我们同一方向走的一个人的背影非常熟悉,“是何明!”我当时就肯定了。于是,我向王小姐打了个招呼,就横穿马路追上去,果然是他,他住在他的舅父家里,当下问清了他的地址就分手了。
我将第二次遇到何明的情况向老何汇报了,过了几天,老何嘱我去找何明,将与组织接头的暗号、地点通知他。这时我已离开“法声新闻社”而在私立晓光中学做代课教师,我去何明舅父家时天气已经较热,他的几个表弟已经光着膀子在乘凉了。我通知完后就走了。
1948年9月,我正式受聘为晓光中学教师。1949年2月,学校寒假后开学的第一天,我上完上午的第四节课,和学生们一起拥出校门,突然校门旁边有人喊了我一声,我一看,原来是何明,可这时的何明狼狈不堪,脸色苍白而憔悴,身上穿得很单薄,尤其是穿了一件西装大衣,两脚露在外面,没有穿长裤,我很吃惊。他说:“我们在马斯南路走走吧!”我同意了,我们在安静的马斯南路上边走边谈,主要是我听他谈。他说他去年受命到浙江的某一小岛去做策反工作,这小岛上有一个国民党的团,团长和他关系很好,他已经说服团长不去找当地游击队的麻烦,游击队也不找该团的麻烦,双方相安无事。就在去年夏季,上级说要来检阅军队,来了两艘军舰,待官兵们集合后,都将枪枝架在操场中间,这时忽然一声令下,该团全体军官士兵被缴械就捕了。他和团长及其他同事一起被关进军舰的甲板下,闷得汗透衣衫,军舰当天到上海水上俱乐部过了一夜,第二天开往杭州,他们被关在杭州模范监狱。何明本来有肺结核,这时又犯病了,躺在水泥地上,发着高烧。他说:“我这时只有一个愿望——吃一颗盐巴。”但当时金圆券在市场上还难买到东西,监狱中当然就更没指望了。夏天入狱时都是单衣,天气浙冷,只好熬着。直到春节之前,团长有一个在杭州颇有地位的亲戚,要保团长出去过春节。团长很义气说:“大家本来都是无罪的,要保就要保我手下的军官们都出去,只保我一人不行。”于是那个亲戚就将他们都保出来了。当时他们都无寒衣,那亲戚又发动亲友捐赠棉衣,捐来的各式衣服分配给出狱的人,只好分到什么穿什么了。他所述情况大概如此。最后,他说:“我从火车上下来就直接找你了,因为如果我一到舅父家,肯定是不准出来的,你代我向组织上汇报一下。”
我在与组织上接头时将此情况汇报了。因为我在3月就离开上海调回南京,所以以后何明的情况就不知道了。
挤 火 车
1948年的下半年,南京国民党政府看到内战的大势已去,逃往台湾已成定局,大小官员固然抢先逃跑,老百姓中的有钱人受反共宣传的影响也纷纷携家眷逃离南京,首先到上海,然后去香港、台湾。因而京沪线上去上海的车特别拥挤。
就在这形势下,我在初冬的一个星期天……接受任务从上海送文件到南京,要第二天一早回到上海,因为我的公开职业是上海私立晓光中学的教师,星期一上午第一节就有我的课。我顺利地到了南京站,时间已经是晚上了。
刘超尘同志在站上等我,我们挽着手在候车室里绕了一周,我将文件交给了她,她将一张当晚的火车票交给了我,我们就分别了。
我拿着火车票进了站,月台上光线较暗,还非常安静。我找到开往上海的列车,车厢里也是黑黑的,车门倒是开着,我却无法上去,因为车厢里居然挤满了人,连走道、门口也都挤满了人,挤得车门都无法关上,有人将一根扁担横在门口,背就靠在扁担上。我走了几节车厢,都无法上去。正在焦急的时候,看见前面火车头的一节车却灯光明亮,还有榔头敲打的声音,我走近去一看,原来有四五个人在修理机器。我肯定这是到上海的车头,就天真地大声问:“你们是去上海的吧?”“是的”!有人回答。我表示很高兴的样子说:“好了,我就上你们这节车吧,前面几节车厢都挤满了”。
“不行,不行!”上面的几个人同声喊。
“我有车票还不行吗?”我说。
“火车头是不能让女人上来的,要不就要触霉头了。”有一个人解释说。
“有票上不了车,叫我怎么办呢?”我站在耀眼的灯光里不肯走,嘴里叽咕着,硬要他们通融一下。这时有一个人跳下了车,走到灯光照不到的地方向我招手,我就走过去,他压低了声音说:“今晚列车查票是曹兰芳,你去找他想办法,他会有办法的;可你别说是我告诉你的。”我问:“到哪去找他?”他说:“要在列车启动前几分钟他才来。”我谢了他,答应不说是他讲的。其实我连这好心人是什么模样也没看清,更不要说是姓名了。
我在月台上走动,看到一张长椅上睡着两个人,我就走近去问:“你们哪位是曹兰芳先生?”“曹先生还没有来哩!”一个年轻的声音回答。我想这位曹先生还颇受尊敬的,这小伙子在背后还称他先生。于是我就在月台上踱来踱去。过了不久,听一个小伙子说:“曹先生,有人找你。”“谁呀?”一个较苍老的声音问。我赶紧走过去自我介绍,并拿出车票自责说:“以为有了车票就笃定了,才多玩了一会儿,不想现在车子这样挤。”曹先生说:“你怎么知道我的?”我说:“是银行公会的刘先生告诉我的。”因为刘超尘在银行工作,我也不知道有否银行公会,顺口就扯了个谎。他想了一下说:“我不记得银行公会有熟人。好吧,就要开车了。”他回头叫那两个小伙子去推一辆板车来,他打开了列车上的一个窗子,叫小伙子将板车竖在窗口,叫我从板车上爬进窗子去。我就照他说的办了。一进窗子,原来是查票员的休息室,有桌子、椅子,还有一盏灯。曹兰芳在窗口关照我说:“车行的时候,你尽管开灯好了,车要进站时就一定要关灯;要不,站上挤车的人会打破玻璃爬进来的。”我一一应承了,当时他没有进这休息室。我一个人占有两平米的空间,实在太出乎意外了。
车过常州,曹先生从门口进来了。我问:“查票啦?”他说:“还查什么票,人都挤不过,让他们出站时去查吧。”他也在休息室坐下了。他问我在上海做什么事,我将我的公开身份告诉了他,他说:“教书也很辛苦,工资也不会太高。”那时候,铁路员工刚罢工取得了胜利,增加了工资,月台上的标语还在,我就问他罢工胜利是工会领导的吧?他鄙夷不屑地说:“工会?靠工会就糟了。是我们自己干起来的。”谈了一会他就又出去了,并说:“我不来了,你睡一会吧!”车到南翔时,他在月台上敲敲我所在的窗,对我说:“到上海你自己下车吧,我有事,不来了!”我连声道谢。这个谢真是从心底里迸出来的。
车到上海已经黎明,我只来得及洗一下脸,就去学校上课了。(庄佩琳)